山裡有很多很美的回憶……
森林裡的樹木多半被苔蘚覆蓋著,你若放膽坐上樹幹,等會兒褲子就沾得黏呼呼的綠。
螞蟻在地上忙碌的爬行,牠們的身型總比平地螞蟻還大上幾倍,但依舊辛勤。
車子在山裡蜿蜒前進……

「停車,你快看!鹿!」
「妳怎麼知道這裡有這塊木頭?」
「很像鹿對吧?每次我們到這兒的時候就知道山莊在前面不遠,我很容易暈車,爸爸都會跟我說,妳看鹿在那邊就快要到了,我就會再撐一下。」
「具有望梅止渴的功能?」
「望鹿止暈……不過那跟鹿真的很像吧?」
「是很像。」
「前面那個沒什麼車的停車場是看日出最好的地點。」
「喔?」
「早上四點就得起來,我們一群小孩從山莊那兒走到這兒看日出……你知道半夜四點的山林有多暗嗎?中間的山路像是被兩個黑暗巨人夾擊,我們一行五六個小孩,手牽著手連成一個橫排,幾個人拿著手電筒……山裡沒有光害,所以特別的暗。」
「不會怕嗎?唱歌的時候有人會聽見妳?」
「哈!是不怕,小孩的步伐,大約得走上半小時才到得了。剛開始那十分鐘暗得很,就算到了那兒也是剛開始天亮,所謂的剛開始天亮只是變成深藍色……兩邊的山又黑又高,拿著手電筒只能看到三步遠的距離,如果霧更大一些,是完全伸手不見五指。」我伸出手比了一個五。

「日出很美嗎?」
「完全不記得,我真的完全不記得那日出是怎麼回事……其實看日出沒什麼了不起,我只是想看雲海,只有日出的那時候,太陽會從側面打上雲,而我們在雲的上方,那一片雲海比較有可看性。」
「雲海……」
「嗯哼!你知道嗎?在停車場那邊不是會有很像斑馬的水泥方塊圍著?」
「妳站在水泥方塊上頭?」
「對,而方塊下面,五十公分底下是一大片的金黃色的雲……有時候好想跟小叮噹裡頭一樣,大雄有一回跑到雲上頭去玩,那雲是金黃色的,看起來軟軟綿綿,其實你伸手放下去,什麼都沒有,近一點的地方還是半透明的霧氣,再下去一點就是冰冰涼涼更濃更濃的大霧,所以我始終沒有勇氣就那麼跳進雲海裡。」
「哈……」

「看完日出以後,我們會拿著塑膠袋……」
「裝鼻涕的紅色塑膠袋?」
「裝鼻涕會分開放,這是裝草莓的。……山壁上有很多很多的野莓,小小的像指甲般大,我們會一路採回去,到了山莊裡總會裝滿一整袋,然後拿去洗洗再吃……」
「還洗?不會邊採邊吃嗎?」
「看起來乾淨的才會邊採邊吃,其他的小朋友會吃一種可怕的東西,我跟我妹從來沒試過……」
「什麼東西?」
「蟲……那好像也是附在一種植物上,其他的小朋友比較會找,我連學都不想學……那實在有些可怕,我跟我妹只有寒暑假才會去,他們比較常在山上,跟他們比起來我跟我妹就像城市鄉巴佬,他們總會向我們表演一些高難度動作,比如去走鐵軌的時候,他們會帶我們爬下幾乎看不到路只容得下一個小朋友的身子通過的小徑,現在想想真覺得以前年幼無知,我媽要是知道我們那樣玩恐怕會嚇瘋,那只要一個不小心跌了,或是來場大霧都可以要人命,不過我們都那麼玩,只為了從那小徑一路又跌又溜的滑下去那小山澗,玩玩水……那水好冰好涼,而且他們會把水拿起來直接喝……」
「等等……我對吃蟲那個比較感興趣。」
「那群小朋友會向我跟我妹表演吃蟲,那是一個小蟲卵吧?我不知道那要怎麼形容,有點像是蛹,可是當他們把那小蛹打開,裡頭都是蟲,小小小小的蟲……他們就這麼吃進嘴裡,我跟我妹在旁邊看得一愣一愣,我們不敢照著他們那樣做,他們會覺得我們很膽小。」
「不會被笑啊?」
「還好……我情願被笑。」

「這就是森林浴?」
「不算吧?森林浴要走森林那段,我們小時候做的森林浴只是看今天可不可以以更快更快的速度走完一段。」
「用跑的?」
「差不多,也沒那麼累……我們先爬上石階,到小廟裡去,然後開始選行程,有好幾條路可以選,我們常選不一樣的,然後看看今天這一段大概走多久。」
「很遠嗎?」
「是有些……也還好,小時候好像都花不了多久時間就到了。現在有了小火車以後已經不能去我們去的那個神秘小瀑布了,因為中途無法跳車。」
「哈哈!」
「只能搭火車到三層瀑布那邊,不過以前要去三層瀑布得走很久很久的鐵軌才會到,有小火車是比較快。」
「森林浴呢?」
「以前森林浴的路線沒有現在這麼明確,有些路段有鋪石階,比較少人走的那段難走多了,一路在糾結的樹根上爬來爬去,爬上爬下,有的落差大點還得用跳的,可能是小時候比較矮,所以覺得有挑戰性,現在長大了好像都變得很容易,不知道是路線有經過規劃整理,還是個兒高了?」
「好玩嗎?」
「算是好玩吧?因為在山上也沒什麼娛樂,有電視看,不過很無聊……多半都是在山裡跑來跑去,白天裡的森林很漂亮,陽光會從樹縫中射進來,然後我們就在山林裡,有點像幾個現在的電視廣告,那種在森林裡拍的廣告差不多就是那樣子,也沒有什麼固定的遊戲,只是走走看看,然後走完一段就像電動玩具過了一關,也沒什麼實質的獎勵,祇是走走而已。」
「山的小孩。」

「要不要上去?」停了車子,我們在山莊的停車場。
「不了,我現在爬不了那麼高……」誰都知道我體力不佳。
「妳走不動,我背妳啊!」
「那有什麼問題!走走走!」他臉上有著被騙的表情。
「這裡是餐廳……前年跟幾個朋友來我爸還請人辦了一桌請我們,你不需要那種事吧?」
「害你爸欠人情?當然不需要,為什麼要那樣?再說……妳剛不是說下山要去吃卜肉?」
「因為餓了,我是地頭蛇,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故意要白吃白喝我一頓,離山下又遠……」
「怎麼妳老是被搞這種飛機……」
「我不喜歡那麼悲慘好嗎?餓了本來就是得有東西吃,我不過是打了電話請我爸交代一下,再說反正以後我也不會跟那幾個人來往。裡頭有我,我當時也餓了,反正叔叔伯伯們從小看我長大,大家多少都認得我一些……」
「遇上那種狀況懂得說不就好。」
「我以後遇不到那種狀況ok?」我抬起下巴看他一眼。「我現在的生活裡沒有那種喜歡坑我的人種存在。」
「對,都是像我這種被妳坑的。」

「旁邊那是主任宿舍,裡頭有壁爐,冬天時可以生火,外頭會下雪,還可以洗木桶澡。」
一路介紹著上山,人間仙境的牌子還在矗立在那裡……
兩個人又往上走了許多,週遭都是樹枝盤據,頂上則是綠蔭遮天。
「我突然想到有一年過年的事情……」拍拍那塊被鋸了一段只剩底幹的殘根,坐了下。「那年老爸的童年玩伴回鄉過年,帶了女兒來家裡……我記得那女孩叫翩翩。」
「嗯……然後……?」
「反正就是過年那幾天,我比人家大了好幾歲,她應該還有個妹妹,反正她們兩個都喊我姐姐就是了……我跟她們玩後來她們跟我說:『姐姐,我們明天要再來找妳玩』,那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其實我跟她們玩得有點累,畢竟我年紀比人家大,有時候我會抗拒跟年紀比我小的人往來,那大概是種心理因素,我一直會以為跟年紀比我大的人往來對我比較有好處,最大的好處就是……」
「照顧?」他接了一句。
「嗯嗯。」我點點頭。
「很容易看得出來。」
「是那種懶得跟小朋友玩遊戲的心態,我可以裝得很小,犯錯有人原諒,等等……好處。」
「停止比手畫腳,每次想解釋什麼的時候妳就會不由自主的有動作。」
「ok!」我雙手一攤。「反正……第二天我媽突然要我跟她一起回娘家,一大早我就跟我媽搭火車回台北了,到了台北我更覺得無聊,又開始想回家,開始擔心翩翩她們跟我說了今天要來找我,如果她們找不到我可能會很失望,我是人家的姐姐,怎麼可以讓小妹妹失望?」
「可是當時妳跟她們玩的時候並沒有那樣的enjoy。」
「的確沒有,但是我當天從台北回來後,有人告訴我她們有來找我,但是在門外喊了許久沒有人應就走了,我那時有點難過,並不是故意要毀約的……我也沒有想到會去那麼久,本來以為頂多中午吃過飯就回來。」
「失約大姐姐的自責?」
「大概是我很少有那種當大姐姐的責任心,你知道我妹跟我差一歲,她常錯亂的以為她才是姐姐。」

「在山上玩的時候呢?她也不怕霧?」
「山上的玩伴年紀都比我小,我有回跟鄰居的姐姐來,姐姐那時念大學的美術系,早上我帶著她走了很遠很遠到山的那頭,坐在岩壁上,她帶著畫紙畫板,我也想畫不過我記得我沒畫出什麼……她畫了一張從山的那頭望過來這邊的素描,不是很大……就是一般那種畫冊的大小而已,細細的……」
「妳妹呢?」
「山上的玩伴有的跟我妹同年,而他們跟山熟得不得了,相形之下我又不敢吃蟲,沒有大姐大風範。」
「妳就是沒畫得比那個鄰居姐姐好,要不應該可以扳回一城。」
「我忘了我是沒帶畫筆,還是手邊的工具不夠,你知道我沒有材料的時候我寧可假裝我不會。」

「其實……在山上發生了一件事,你大概會覺得我很壞……」
「妳從來沒有『好』過。」
「在年幼的時候人總是會犯些錯,比如……欺負弱者。」
「又是哪個倒霉鬼被妳欺負?」
「幹嘛這麼肯定我欺負人!」
「因為妳很難被人欺負。」
「玩伴裡有人不喜歡大廚的女兒的表妹,當時我年紀最大,有點像是孩子裡的王,大家都會聽我的,即使我不敢吃蟲,但是我妹當時還算尊敬我,至少當時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太一樣,反正就是那種王,你懂?」
「懂。」
「我也不喜歡那小女生,我對她很不客氣,也是不給好臉色,有回她來敲我房門……那時候鄰居學美術的大姐姐跟我同房,我不想開門,就是不開,一知道是她的聲音,我怎麼也不開。後來忘了是誰開了門,她很委屈的站在門口……其實她只是來幫我拿我的衣服去洗,可是我當時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只是一直覺得她好煩,其實我跟她才差一歲,我那時只覺得跟我同齡或是比我年幼的人都好煩……」
「國小生跟大學生耗在一起就不煩?」
「那不一樣……你知道哪裡不一樣,我就不相信你沒遇過!」
「我是發生了也不會說的那種。」
「我跟她說不用了,然後她很難過的跑開,我後來看到她也都避開,我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我根本不應該對她那樣,雖然我從來沒在言語上讓她難堪過,可是我的表情我的聲音我的動作都很不友善……而鄰居的大姐姐看我那樣也沒有說我什麼,她只是用著一種『了解』的眼神,看著我……」

所有聲音都沒了,剩下幾隻蟲亂叫,我們陷在山林裡,偶爾抬頭看看周圍交錯的綠,沒再說話……

「……看來在這裡發生過不少事情,對吧?」
「對……我累了,我們下山去吧!」走了兩步,我回頭跟他說:「你知道嗎?我一直都不是那麼壞的人……」
「我知道,就像凱文貝克。」
「對,你知道那電影就好,我也不用解釋我自己……有時候那都不是原意,但是發生了我也沒話可說,我甚至不記得那女孩的名字……我一直一直都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20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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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那年和朋友到山上玩的時候的對話紀錄。(20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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